舟楫-闭关赶稿中

博德之门,启动!

【刃恒】明月入怀

主刃恒+一点回忆里的星月,全文1.6w+

一些脆弱的、患得患失的刃和恒,有内鬼情节和魔改,不喜勿入

有大量自己对于角色的理解,ooc了都是我的锅!

 

我的爱人有着青色的、湖水般的眼睛,和柔软的鳞。

我们于百年前的昨日离散,再于百年后的今日重逢。


 

 

他看见庭院与树。

 

如火的红枫,远观葳蕤若云霞蔽空,给一方庭院笼了一层蓊郁的红。枫树下坐着人,指尖翻飞如鸽羽,不见半分生疏,沸水斟落,倏忽间茶烟便蒸腾而起,将面容都模糊了去,只能瞧见一对碧玉般青翠的龙角。

 

院子里没有修水源,枫叶便红得让人心浮气躁了,但只消将视线落到树下那人身上,眼底就流过一泓清泉。新沏的茶水最是热闹,却也在那人放下壶时沉静下来,杯盏里的新芽在无声处自在卷舒,面上瞧不出半分动作,只余轻烟悄然浮起。

 

烟雾散去,再离得近一些,便能看清脸了。

 

最先入目的是那抹鲜艳的红痕,落在眼角,是和身上的素色常服格格不入的张扬,却能在一人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。不受控制地往前走,那人便迎着脚步声侧过头,原本清冷的面容随即染上笑意,自然笑得浅淡,但雪上落的一点红梅总是夺目的。

 

青色的眼睛。澄澈如新雨后的湖,被山野的苍翠拢在掌心,风雨万万不能大了去,以免泥沙混进去,只消一场轻雨,将浮尘涤一涤就好。山间的湖少有风浪,安宁如置了一面镜子,可他笑起来时眼波流转间,好似镜湖荡起了涟漪,扰得人心也跟着荡起。

 

“你来了。”

 

——眼前的一切突然消融。人影骤然破碎,那些浓丽的浅淡的都交织,晕成混沌的颜色,随即褪去,如同水泼在画卷上,洇染了层叠的墨——

 

刃醒了过来。

 

 

他看见熔炉与火。

 

砧子上的铁料烧红发亮,溅起泼散的火星,随着每一次捶打如雨跌坠。炉子前站着人,襻膊固定住的袖口下伸出一截臂膀,肌肉的线条流畅有力。每一锤的落下与扬起都平稳而富有节奏,不疾不徐的敲打奏成单音的乐曲,铁料在他的手中无比乖顺,挤压折叠成想要的形状,然后浸入冷水中——

 

刺啦一声悠长且尖锐的响。

 

热气瞬间蒸腾而起,将视野都遮蔽,也把人模糊成沉默的影子。那人安静地凝视着水桶中,对工匠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料子成型,连形象都再也顾不得;于是他看见草草盘起的、此时已经散落了大半的长发,雪白的发间斜插着簪子,摇摇欲坠的,让心也跟着忐忑,只不过工匠忐忑成品,旁观者忐忑外物。但他知道此刻应该沉默。

 

淬火的速度很快,那人看完便是皱眉叹气,应当是又废掉了一块,等思绪从铁料上收回,才发觉有人来了,便放下器具迎过来,不忘先把蹭到灰的手洗一洗。明明是有些狰狞的、沁着暗红的眸子,却在笑起来时宛如有火光跃动;也真是有熔铁在眼底流动,他看见橙黄的光泽在眼中汇聚,透着暖意。

 

“你来了。”

 

——眼前都一切突然熔毁。人影骤然破碎,火苗舔舐过视野所及的每一处,仿佛有人倾翻了炉子,让火把所有都吞噬,连旁观者都要被灼伤——

 

丹恒醒了过来。

 

 

 

仙舟的动乱仿佛发生在昨日,又好似已经隔了许久,风平浪静让记忆朦胧。那些混乱的、倾覆的画面都模糊,那些喧嚣的、凌乱的人声也隐去,智库的日与夜一向静默,只偶尔有机组运作声响起,短促的嗡鸣,能让丹恒暂时从资料里抬头,眨一眨酸涩的眼睛。

 

在这个时候他会回想过去。

 

随着饮月形态的回归,那些褪色的过往又追了上来,在每一个白日的失神和深夜的梦回,如影随形。虽然他已经放下了持明龙尊的位置、安心做列车上的无名客,但旧人旧事从不曾轻易放过他,总是在恍惚的间隙跻进视野,譬如此时,他便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书房。

 

屋子设在东南位置,采光最好,窗户正对着庭院,能将一造一景都看得清楚,尤其是枫叶最好的时节,只消坐到布好的软椅上,一抬眼就是满院如火的红色。但丹枫总把书拿去庭院看,便是隔着长长的回廊,走得脚都有些乏了,也要握着书卷穿过月洞门,在枫树下的石凳上坐着,才不急不慢地翻过一页。

 

此时只消再等一等,便多半有脚步声过来,声音听上去匆匆的,放下茶盏的手却是一等一的稳当。闻一闻味道就知道,是他最爱的鳞渊春,晾得正好,碧叶舒展;抬起头看过去就是如雪的白发,来人脸上也是带着笑的,虽然说的话有些凶:“明知道树下光线不好,还非要来带过来看,非得把你那眼睛看坏了!”

 

“你来了。”

 

周身萦绕的冷意瞬间消散,丹枫笑一笑,暂时放下手里的书卷;来人就会立刻接过,将前些日子制好的枫叶书签放进去,再把书拿远一点,不让人继续看。“工造司近日有假么,怎么见你这般清闲,没事便往我这边来?”堂堂饮月龙尊竟是没了办法,只好抿一口茶,再乖乖地拢袖坐好,一副端正样子;但一双苍青色的眼睛眸光流转,只盯着眼前人瞧。

 

“怕你在这院子里呆久了,闷出个好歹来,真是不识好人心。”男人的面目有些模糊,瞧不真切,但能听见笑骂,在丹枫旁边坐下,掏出两个盒子来。一盒里面装的是貘馍卷,还带着长乐天集市的烟火气,开了盖就是甜甜的香,被人一路悉心护着送来。长乐天路途甚远,但糕点还完完整整的,不教磕了碰了半点。“真是臭毛病,还要我亲自给你买;若是今日不吃完,下次便没有了!”

 

另外一个盒子体积不小,掂一掂也不轻巧,打开便能瞧见格子里装着棋子,黑与白泾渭分明,瞧着质感便知用了上等的玉料,细细打磨得圆润,触手温凉。“这棋子……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两块料子吗?”丹枫的第一反应是惊喜,骤然睁大的眼睛如同清风扰乱了湖面,落下一泓波光粼粼,身后的尾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甩了甩。

 

见他高兴,男人也放松地撑着脑袋,信手拈了一颗棋子在指尖,教丹枫去看日光下的色泽。“那天去库房,我见你盯着瞧了会,想着是喜欢得厉害,果然没猜错。你这人啊,一向端着龙尊的架子,那些老东西也管的紧,什么好东西都不给看不许挑的,能多赏两眼都稀奇,心思属实难猜。”

 

盒子里还垫了块棋盘,也是上好的木料,用桐油和砂纸细细擦过,摸上去也是平滑的,又不至于让棋子不稳。“那料子难得,但一直找不到用处,放着也是浪费了。前些日子看你在研究棋谱,倒给了我灵感,正好这段时间得闲,干脆车了副棋子出来。”见丹枫笑得微微眯起眼,不知道想到什么,男人顿时警铃大作,有些恼地喊道,“这棋我做了许久,可不许晾着不用,白白朽了——但别找我下!我不擅长这个。”

 

丹枫立刻笑出了声来,气得男人要去拿书敲他的脑袋,手都放上去了又挪开,换作要去抓那尾巴尖尖。两人闹了一会,直到龙尊不知何时摸出来一支簪子,说着要给人重新束发,才堪堪暂停了闹腾。巧匠一向不在意打理,头发都是胡乱盘在脑后,此时已经散了大半,当真是浪费了一头如瀑的雪白长发。好在友人在这方面一向讲究,帮人小心翼翼地解了发髻,又从袖子里摸出一罐脂膏来。

 

“喂喂,我不用这种东西——”

 

“就当是试一试,听话。”

 

男人只好乖乖地坐下来,任由丹枫取了点膏体,用体温捂化在掌心,再细细地擦过发尾。世人认为的养尊处优的饮月君,做起这种照顾人的小事来也意外得心应手,想来平日里便是精致的,知道用什么力道和多大的量,才能既不将发丝泡得发油,又能让眼前的一头乱发乖顺下来——脂膏抹在长发的中段以下,再借着体温轻轻搓一搓就好了。

 

头发丝感觉不到温度,只能感觉到有手指在其中穿行,丹枫抹得专心致志,似是没注意到男人的耳垂已经泛起了红来。等头发软和下来,束发倒是最简单的事情了,丹枫本想盘个符合礼制的髻,梳到一半又改了主意,还是照着男人的习惯半束起来,较着之前的差距自然是在簪子上了。

 

男人先前用的是木簪,明明是身为工造司百治的顶级工匠,无论是打造兵器还是其他器具都十分擅长,再加上他一向眼光甚高,总免不得在花纹设计上多做些巧思,唯独头上插着的那根簪子格外简朴,全指望原有的木纹做装饰,连半点雕刻都懒得加。这倒是给了丹枫机会,早年机缘之下碰见一根上品的淡青玉簪子,当初一眼就觉得与友人相配,便收了入私库,却总寻不得机会给出去——平白送人发簪实在是有些唐突,正经送礼也不会送此等贴身物品,只能闲置着,但今儿便正好了。

 

簪子确实是极好的,玉色沁透水润,将一头雪发轻盈地挽起,像是雪地里一丛新芽,恰到好处的点缀。丹枫又将发簪正了正,颇为满意地端详了许久,刚要后退就被抓住了手;他有些不解地微微偏过头,正对上男人转过来的视线,先前一直蒙在脸上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,正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、今人的面容——

 

他长得和刃一模一样!

 

但回忆里的丹枫自然无知无觉,甚至还拍了拍刃的手,龙尊纤长的手指被匠人宽厚的掌心包住,其间的温度让一向体温偏凉的龙感觉有些烫了。“怎么了?”见眼前人只顾着发愣,丹枫便凑过去,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额头,顺便把刃鬓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,“唔,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,应星?”

 

明明是丹枫在抚摸应星的脸颊,丹恒却感觉有手指擦过自己的侧脸,留下生涩的触感,让他骤然回过神来。比意识更早回笼的是身体的本能反应,只是瞬息,击云便已直刺向来人的咽喉,随即是如剑身一般破碎的光一闪而逝,并未施以全力的攻击便被打落。但并没有反击紧随其后,来人只是想要让彼此都平静下来——

 

他抬起头,墨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拂到一边,露出和梦中人如出一辙的眼睛。唯一的不同便是那如血的、浸透瞳仁的红色,带着凶性,却在两人对视时微微恍惚,露出一些反常的回避来——明明先前一直是他穷追不舍,在百年的追逐里用视线将丹恒寸寸剐过。

 

待到兵器相接的嗡鸣散去,智库里只剩下胶着的空气和沉默的呼吸。手臂上的游龙臂鞲隐隐发烫,是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的热度,丹恒确信刃也不如表面上的这般平静,于是他选择率先坐下,如愿看见刃微微绷紧了身体。但此人带来的、追随他百年的阴影,绝非是一场梦就轻易可以消除的,哪怕昔日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。丹恒还是握紧了击云。

 

“说吧,为什么来找我?”

 

刃深吸了一口气,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脸上又是带着血气的笑。“为什么?你是在装傻吗,丹枫——”

 

打断他的是击云的枪尖,寒光凛冽。枪的制式是刃在陈腐糜烂的记忆里翻找到的熟悉,是他还能做个巧匠时悉心打造的武器,起因也不过是一场酒后的戏言,酒醒人散后只有他当了真。“不是我说,那重渊珠天天把在手里,不觉得累吗?要不我给你做个什么能装的,省得打架的时候只能拿个珠子打人!”“好了,莫要嘴贫——”

 

“够了。我不是丹枫。”

 

丹恒的眼睛是泛着灰色的青,是大雨洗过的山湖,又被大风吹过,浪潮汹涌。枪尖更进一寸,几乎抵上刃的咽喉,刃却不闪不避,目光有些贪恋地描摹过他眼角的绯红。良久,终究又是丹恒先退了一步,他发出很轻的叹息,茫然中带着些窒息。“你们总是喊我丹枫,喊我饮月君,明明都过去了不是吗,我……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这下轮到丹恒一愣,呆呆地看着刃一步步走近,看着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,见自己没有避开,才让带着手套的指尖拂过脸颊,再一次。手套是皮质的,抚过肌肤的时候如果用力就会有些阻力,带着被体温捂热的、浅淡的血腥气,丹恒无端地想着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上的血,来自于谁呢?

 

“我只是……试一试。”

 

不知为何,在无数个沉默的日夜排演了千百遍的话,在说出来的前一刻摔了一跤,险些把藏着的心思都摔出来,在对立的两个人之间滚成一团,刃只好慌忙又咽回去半句真心,没头没脑地接上头尾,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回应。他在心里有些懊恼地叹气,想起丹枫拎着自己一起看书,说读到一句诗,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。刃记得那时候丹枫的解释,是思念太多太深重了,再见时物是人非,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,总觉得唐突;可丹恒似是明白了他为何磕绊,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,再对上视线时,眼里已是明亮的水色。

 

“坐吧。我们聊一聊。”

 

 

 

“上祷于龙,必蒙垂听。”

 

饮月君再临时,刃就在祈龙坛下。龙尊的力量让周围飞沙走石,平静了千年的古海也终于掀起巨浪,早就荒废的祭坛再度开裂剥蚀,风声潮声,入耳皆是喧嚣,让人头痛欲裂,但刃全然不在意,或者说根本无心在意——

 

他只盯着浮空的人,被刺目的光芒包裹着,却还能看得出熟悉的身形。

 

丹恒。丹、恒。魂牵梦萦的名字,他在每一个难捱的、活着的时间咀嚼,将这个名字的每一个音节都咬碎,用牙齿和着血碾磨,再咽进去,从胃里反上来一股腐败的血腥。丹恒就是丹枫。他在午夜梦回时想过太多次,如何把这个人杀死,掐住脖子,或者捅穿身体、最好是心脏;他在追杀的间隙窥探了太久,看着那人沉默地在格格不入的世间行走,一模一样的脸,镶嵌着陌生的、苍青色的眼睛。

 

刃知道自己应该觉得愉悦,明明是亲手唤醒了最恨的故人,他们终于能够面对面正大光明地战斗,而不是玩你追我赶的戏码。但他觉得有些恼火,他想起持明族的古谚,在祈龙坛上虔心祝祷,龙尊就会回应你的祈求;是他对丹恒日日夜夜的执念太深了吗,以至于丹枫回应了他?——实在恶心。他不稀罕什么垂怜。

 

可他又有些茫然。是的,在追杀丹恒的时候,很偶尔的,刃也会有些茫然。

 

丹恒和丹枫是同一个人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,这是他苟延残喘至今的动力,他要让丹枫付出应得的代价,为此不惜一切;但丹恒总是和丹枫有不一样的,无可否认。昔年旧事早就随着一次次死而复生不断磨损,时至今日有许多都已经模糊不清了,那些或平静或波澜的岁月都褪色,唯有丹枫在人后清浅的笑意还是鲜亮的。

 

在他笑起来的时候,眼尾的红色会弯弯的。一个很细微的弧度,但在一向清冷的龙尊脸上就明显了,像是池子里漂亮的红锦鲤,一个倏忽的旋身,就换了一个方向游去,那么灵动,那么轻盈。饮月君很少笑的,总是沉静地守望着建木,日复一日;但刃在落满了灰尘的记忆里翻找,却时不时能找到那弯弯的眼角,在满院如火的红枫下,在宣夜大道的灯火下,在潮起潮落的古海旁。

 

——每一次,在丹枫的旁边,都是已经死了多年的自己。

 

丹枫在对着曾经的自己微笑。现在的刃应该觉得恶心,但他不愿意承认,其实他觉得悲伤。死亡让感情也跟着迟钝,应当是汹涌如潮水的难过吧,因为刃在回忆时觉得阵痛,远不及每一次死生交际的战斗,却那么深刻,让人不得安眠;但回忆的梦不能让他想起悲伤的原因,他做过太多次,梦里的视野总是模糊的,像是被纱或者水蒙蔽,唯一能看见的是长着龙角的人形,还有隐约的声音,应当是在喊着什么,简短的,是名字吗?听不清楚。人影也又快速地破碎了,只在睡醒时留下无措,以及绵密的、来自心脏的刺痛。

 

为何疼痛?无人可以作答。只有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,那些旧事和故人像是浓重的影子,与光共生,和黑夜融为一体,把他沉默地包裹,然后倾覆。

 

但在这一次的梦境里,刃看清了梦中的人。满院红枫连成一片氤氲的晚霞,随风翻涌如红海,而比枫叶更加灼目的是眼角的描红,飞扬入鬓,最是凌厉的走势,偏偏墨发半垂,将红色柔和了几分。龙角翠绿如洗,在光下莹润透亮,一尾金环咬合在根部,才能添些实物的质感来,不然总瞧着不大真切,总觉着不似人间物。

 

——果然是丹枫。

 

刃依稀记得,他们常常坐在这一方庭院,饮月君和工造司百治都各自有着责任,便多半一个批改文书,时不时挑出些有意思的一起看,另一个信手画些新物件的草图,偶尔在木料上敲敲打打。本应搁置在书房的卷宗,现在每日都要龙尊亲自抱去院子里,而应当摆在工作间的笔墨器具,不知何时已经占了一间屋子,甚至悄悄地挤到了博古架上。丹枫会笑他蛮不讲理,明明来做客,却过成了自己家;他也不甘示弱,便当做待客之道又如何?

 

但眼前显然不是在各自做事,也不是宴饮的场面。石桌上布好了茶盏,白烟袅袅,茶水正是滚烫的时候,可气氛却颇有些冰凉。“寿瘟之祸,我身为饮月龙尊,本应亲赴前线。”清俊眉目间染上些忧色,丹枫抿了抿唇,握住了刃的手。他的手指柔软,若是往日,刃一定会笑话龙尊不擅武器,只操纵那重渊珠呼风唤雨,让身子都娇气了;但现在是说不出来的。“景元递信过来,前线孽物众多,有如移山填海之势,实在凶险——”

 

“我也要去,丹枫。”

 

眼角殷红也是一弯,不过这次并非因为笑,而是隐隐带着怒意的蹙眉。贵为龙尊,丹枫严于律己,一向端庄持重,能让他皱眉已是极少见的情绪表达了。“为何这般执拗?工造司本就掌管后勤,你又身为百治,理应在后方主力锻造,军备稳固才是支援前线的良策,为何非要亲至战场?战场形势难料,瞬息万变,我并不能断言保你周全!”

 

“工造司之责我已做了打算,另有良才顶替,军备图纸也早已备下。我知道战场凶险,但也无需你分心护我。”见丹枫要说什么,刃连忙抬手将人嘴巴捂住——唇瓣是柔软的,他短暂地分心了一下——“我有自保的能力,更何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消耗了。没有猜错的话,这一次的灾祸,是仙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吧?连龙尊都要亲至一线,丹枫,若不是我每日核查武器的损耗,你们还要瞒着多久呢?”

 

丹枫也静默了。工匠看上去颇为大条,实际上最是细致,在锻造时吹毛求疵,落到生活中便是观察入微。他所言确实没错,前线的战况已经颇为焦灼,镜流早已带兵深入,迟迟不得消息,丹鼎司全力救治伤员,但眼见着资源捉襟见肘,持明族也早就派人支援,终究是此次的丰饶民来势汹汹,在倏忽令使的指挥下更是难缠。

 

“就当做是我的私心好了,我实在是放心不下。”

 

放心不下什么呢?刃也没有明说,只从脚边摸了个颇长的盒子出来,摆到丹枫面前。“之前喝酒时说了,要给你打一把能放得进重渊珠的武器,思来想去的还是做了把长枪,应该与你相配。”工匠的巧思都在锻造上,嘴皮子工夫在关键时刻拖了后腿,将手指搓了几遍,似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把盒子又往人面前推了推。倒是丹枫抓住了他的手,吓了一跳,慌乱对上视线,就看见一双泛着波澜的碧色眼眸。

 

“……你不要有事。”

 

龙尊也一下子词穷了,只顾着将这五个字翻来覆去地说,脸颊上染了些淡粉,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,声音也带着气喘。倒是刃先平静了下来,覆上眼前人的手背,让他不要慌乱,自己心里有数;丹枫深吸了一口气,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死死盯着刃,眼瞳微微竖起,竟是露出了属于龙尊的威压来。

 

“你必须好好地、安全地回来。”他一字一顿道,“等你回来,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,应星——”

 

大梦初醒。

 

刃睁开了眼睛。

 

现实的视野里是灰色的天花板,灯光被调节成适宜入眠的亮度,但对于长时间闭目的人来说还是过于刺眼。他尝试活动手脚,随即就发现了束缚带,在床沿捆得很结实。在他醒来的同时,监测仪器已经发送了信号,接收到的下一秒,莹蓝色的粒子在床边组合成人形,正是卡芙卡的身影。

 

“你醒了,阿刃。”她微微俯身,眼中有些忧愁,“你的魔阴身再次发作了,我不得不又一次洗掉了你的记忆——但现在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。”她有些无奈地叹息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再一次的,不出所料。你可真是执拗。”

 

那些事情不是轻易就能遗忘的,一次次的死去和复生都不曾磨灭啊,刃很想这么回答,但太多太沉重,他只觉得疲惫,于是选择沉默。应当睡了很久,他想了一会才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,幻胧亲至带来罗浮仙舟的动乱,持明族守望千年却死而复生的建木,被艾利欧做局的星穹列车,还有……

 

丹恒,或者说丹枫。

 

卡芙卡说过,以往每一次压制魔阴身,他都要被洗掉一次记忆,但往往总是能自己想起来,原因无非是眼前所见触及了过去。而在那些灰败的、腐烂的时光里,最明亮的是丹枫,最鲜活的是丹恒,最苦痛的亦是。他每一次恢复记忆都是因为想起了那人,这次也许是在梦中与他重逢了吧,连带着把许多前尘旧事都记起。那些因为手伤荒废的技艺,那个失落在时间里、和过往一起破灭的名字,那句没能兑现的许诺——

 

他在脑中搜索了许久,想起来之前看的仙舟记录,终于是对上了时间线:一切都是在那场寿瘟灾祸之后开始支离破碎的。白衍战死,镜流受了刺激,倏忽对他下了诅咒,捡了条命回来,人却也踩着魔阴身的边缘,眼见着送去十王司了,却莫名活到现在;丹枫碰了持明族的禁忌,被判了蜕鳞轮回之刑,转生后又在幽囚狱关了百年,现在用着丹恒的名字,将旧事忘了大半。

 

刃会觉得自己得了病。治不好的绝症,不会让人早死,偏要先受尽了苦,吊着一口气活。而昔日的丹枫、如今的丹恒是药,是药三分毒,咽下去能缓解暂时的症状,但永远都治不好,还会因为感受过镇静,对下一次的疼痛更加难捱;可没有病人不贪恋安眠,哪怕只是一瞬。刃蓦地很想大笑,实在是离奇,实在是怪诞,实在是命运使然,但又想大哭,实在是曲折,实在是荒谬,实在是造化弄人——昔日的五骁风流云散,只剩下两个怪物,一个求死不得,一个永寿无疆,在世上纠缠,靠着彼此撕咬活着。

 

“阿刃,既然醒了,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。”

 

身上的束缚带不知何时已经解开,卡芙卡轻轻揉了揉刃的头。粒子组成的身体是没有温度的,可刃能察觉到轻浅的暖意,像是来自真实的掌心。“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多少,但就当是私心,便替那时的你转达吧……星穹列车还没有离开仙舟,就停在流云渡。他在列车上等你。”

 

刃知道卡芙卡说的是谁。丹恒。他有些惊讶,想起这个名字时,他居然没有了几乎把理智吞没的恨意,也许是记起那时心头涌上的如释重负,背负着往日罪孽的终于不再只是他一人;可他又觉得悲伤,没有人能够逃离过去的阴影,那些落满了灰尘的时间里,那些平静的、相伴的日夜,终究和岁月一起湮灭,他们没有人可以回头。

 

应该恨丹恒的,旧日的肉身在无尽的岁月里磨损,而重生的故人却还是那般明艳如枫。可他会想起过去,庭院红枫下旧友犹在,或是推杯换盏,或是执棋对弈,那时的丹枫也是清冷的,唯有眼角的朱红格外夺目,随着微笑恣意飞扬,让人移不开眼——

 

刃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怀中已然多了一把身形破碎的古剑。

 

梦境多半随着意识清醒而消散,但他记得很清楚,在与倏忽的战争开始前,丹枫承诺过,等他回来,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。一场战争将许多计划都打乱,但现在还来得及,那个在他的回忆里浓墨重彩的人,现在就在罗浮,就在列车上,等着下一次的开拓——

 

——他要去问个清楚。

 

 

 

“当真没事吗,领航员姬子?”

 

帕姆在休息车厢门口走来走去,柔软的大耳朵郁闷地垂着,忧心忡忡地探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智库大门,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。在星核猎手上车的瞬间,众人都已经有所察觉,但在姬子的示意下,大家都没做出什么反应。眼见着黑色的身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智库的大门,列车长顿时有些坐不住了,又不敢去惹那个煞神。

 

“不用担心,丹恒乘客知道怎么做的。”姬子抿了一口咖啡,望着智库的视线里带着些温柔,“给他们一点空间吧。我想,这是一个难得的、可以解决问题的机会呢?”

 

对于房间里的两个人来说,气氛就有些沉闷了。近乡情怯竟是以人为单位地传染,丹恒颇有些紧张地抿紧了嘴唇,刃则是烦躁地皱着眉。明明是他着急着忙地冲上列车,像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,光带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,当人就在面前时又泄了气,真是让人厌烦的忸怩。可他也不知着了什么道,话音在嘴巴里翻来覆去地倒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,偏偏牙关咬紧了,油盐不进似的,不肯泄出半点音来。

 

——要问出什么,要回答什么,两人都似有所感,但都在等着彼此率先开口。

 

“丹恒,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多少……”刃难得主动开了口,又断了半截在喉管,终究是挤出来艰涩的一句,“你……你还记得那个承诺吗?”说完他又后悔了,人最擅长给人承诺再背弃,隔着几百年的时光,怕是早不记得说过多少,更不记得说的是什么了。庸人自扰,刃忍不住自嘲,没头没尾的一段,他又是个不喜找补的性子,太久不和人多说,已然是把过去的话篓子技术都丢得一干二净了,只能自顾自闭了嘴。

 

“你是说,在和倏忽令使的战争时期,你要去战场的前一天,我在院子的红枫树下,对你许下的承诺吗?”

 

刃猛地抬眼,猩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人瞧,乍一眼免不得发怵,但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宽容,丹恒也就这么让他看着,自己则盯着刃的嘴唇;那纤薄的唇瓣也是微微抿着,在舒展开时透着失血的白。他的表情很平静,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,但细听就能察觉一丝细微的颤抖。

 

“你必须好好地、安全地回来。等你回来,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,应星。”

 

话音落地,在智库里久久不散,也在两个人的心上余音绕梁,将那些隐秘的心思都勾出来,缠绵悱恻。丹恒露出一点不符以往性格的表情,是隐忍的感伤,他微微蹙起眉,想要笑一笑缓解气氛,微颤的嘴角却将表情糅成了苦涩。“我猜,你想问的是这个,对吧?”

 

轮到刃的手发起颤来。他的手本就有旧伤,时不时颤抖已是常态,但他此番颤抖是为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承诺,熟悉在于刚刚在梦中听过,陌生在于已逾期了百年。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答案,并且真切地希望丹恒说出来,这是死去的应星的执念,在苟活的刃的身上延续,与血肉生长在一起,在每一个梦回时分阵痛。但当丹恒即将开口时,他又觉得自己可悲,连生死都已经漠视的人,却在区区言语的审判即将落下时畏缩了——

 

刃看见丹恒翕动的嘴唇。浅淡的粉色,不算丰润,但能看得出柔软。神经高度紧绷时反而容易走神,刃想起在梦中见过的丹枫,一模一样的脸,但丹枫的气色似乎更好些,声音也是温润的,像是冬日的井水,外面天寒地冻,但井水摸起来是有些许热度的。丹恒吐出的声音则很清冷,和本人一样,如山涧流水,带着从石缝间积蓄的寒意。

 

“丹枫想要告诉你,他爱你,应星。”

 

——幻梦也就在此时破碎了。

 

很多事情都无需明说,多说是错,刃已然明白了丹恒的话外之音:丹恒不是丹枫,爱着应星的是丹枫而不是丹恒,而应星活成了刃的模样,丹枫却早已死了,在百年前的蜕鳞之后就死了,新生的不再是他。刃想起那时听见丹恒和景元的对话,明明是五骁最熟悉不过的饮月之姿,他们站在一起时却那么生疏,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,唯有沉默。

 

“……我不是丹枫,请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。”

 

顶着那翠玉般的龙角和一对殷红的眼尾,丹恒却露出难以抑制的烦躁,重渊珠在他掌心乖顺地悬浮,他则下意识地想要握住什么,“丹枫的罪孽我已经承受,明明转生之后前尘旧事一笔勾销,这不是默认的规矩吗?为何非要拿着丹枫的身份束缚我?我早已不是龙尊了。”

 

景元说了什么,刃已经记不大分明了,如今也不需要费心思回忆,因为此时此刻恰如那时两个的相对而立。一个人在另一个身上缅怀故人,而另一个人只想甩掉旧日的阴影。这当然无可厚非,持明族转生之后便视作新人,这是代代传承的惯例——只有他们一直放不下过去,是景元,是刃,是他们庸人自扰。

 

丹恒不是丹枫。丹恒说得很隐晦了,但对于刃来说再直白不过,毕竟有心之人最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。他想要大笑,笑什么呢,笑他回忆起过去之后还在痴心妄想吗?刃不知道。他现在只觉得剧痛,不再是细密的、绵长的痛感,而是将心脏都攥紧的、扯着整个五脏六腑的痛。明明他已经习惯了再痛苦中寻找平静,但还是太痛了、太痛了,他无法呼吸,像是鱼被甩在岸上,在太阳的炙烤下缺氧,被自己吐出的泡沫阻塞肺管,死于窒息。

 

他感觉到疲惫。从不可名状的灵魂深处涌上来的疲惫,带着百年的流离和看不见尽头的光阴,如同古海冰冷的潮水,把他整个人都淹没,从脚底缓慢上升,最终封死口鼻。也许不应该来列车的,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想要落荒而逃;但丹恒叫住了他,让他的手凝固在门把上。

 

“我说过,我不是丹枫,但丹枫所经历的一切,我都已经看尽,记得一清二楚;丹枫所犯的罪孽,我从未逃避,也已经赎尽。”

 

刃下意识的攥紧了掌心,门把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。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,他不敢回头,只敢垂着眼帘看着地面,任由柔软的、带着温度的掌心贴上他的后背,隔着层层的衣物也难以阻挡热意,将他这副冰冷的、行尸走肉的躯壳烫伤。

 

“应星的眼中看见的是丹枫,那么你呢?现在的刃,你的眼中应该看着谁?”

 

——我应该看着你,丹恒。

 

刃这么默默地在心底回答,但他实在是在言辞上迟钝,更直接的回应是行动,于是他转过身,望着那双苍青色的眼睛。指尖摩挲过眼尾的绯红,那么小心翼翼,像是捧着绝世的宝物,连呼吸都放轻了,生怕损了一丝一毫;“我可以拥抱你吗?”刃听见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问,而丹恒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,随即笑出声来——

 

——他们感受到彼此温热的躯体,以及柔软的嘴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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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是等了太久,兴奋都变得内敛,灵魂在一瞬间飘出身体,沉默地俯视肉身,看见刃搂紧了一些,无比认真地回道,无论昨日今日,都是你啊,丹恒。他们怎么会再度分离呢?

 

我是你的过去,我是你回避的往日的暗影,我与你如影随形;我亦是你的过去。我是你渴求的旧日的明月,我是你爱与恨的今日的星星。我们是彼此的过往与现在。在层叠的故梦里,在纠缠的日与夜。

 

——四海为家的人,终于让星辰落进眼底;流离失所的人,终于抱住了属于他的月亮。

 

END

 

 

昔年此时,今朝长梦。


mhy你真的卖得大道都磨灭了,救,两个人越挖越深,好吃(抹泪)

趁着还没发刃的火速造谣了,我对刃恒的理解真的狭隘,大哭,通宵了三晚上,但还是觉得笔力不足,感觉做了垃圾出来,还望大家不要嫌弃ww

*很讨厌白屁股,看见屁股会拉黑orz,想蹲蹲评论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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